【到新時代新天地中去·青年就業之古建修復】
光明日報記者 殷澤昊 李丹陽 范天培
有人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
而一群人在歷史長河中,尋找一個個散佚的音符,繪制成譜,讓古老樂章復現于當代。他們是從事古代建筑修繕、復原的研究者和實踐者。在這個隊伍中,青春的色彩格外亮眼。去遠山、進村落,搜集數據,推敲細節,用腳步、用知識、用執著留住鄉愁……在新一代青年古建修復工作者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古代建筑遺跡正在被發現、修繕、復原。
反復推敲,找回原貌
2022年11月18日,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公布了2020年9月以來對武當山五龍宮遺址進行考古發掘的成果。
早在2年多前,已有古建筑修復團隊抵達這里。
2020年6月,武漢大學城市與設計學院博士研究生陳牧跟隨導師王炎松,來到湖北武當山五龍宮調研。自明代大修武當山以來,五龍宮歷經毀建。曾經的建筑群只剩下主軸線上兩座近年重建的宮殿,其他區域斷井頹垣,幾近荒蕪。作為中國古代建筑規劃修編與復原的研究者,陳牧不禁好奇:當年房屋錯落、香客盈門的五龍宮究竟原貌如何?
離開武當山,陳牧一直忘不了五龍宮。他沒想到的是,其后三個月,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開始對武當山五龍宮進行系統考古發掘。而他所在的團隊,也接到了對其建筑遺跡進行數字化復原研究的課題。
隨著考古工作的推進,五龍宮遺址逐漸清晰。2021年,陳牧和團隊與考古人員一起,幾度再臨五龍宮,對現場臺基、宮墻等遺跡,和出土的地磚、瓦件等建筑構件進行測量記錄。同時,他們還對武當山地區同時期的建筑進行了調研,以備復原研究參考。“除了現場的遺留和當地同時期的建筑,做復原研究還有一項重要參考,就是相關文獻,例如山志、輿圖等。”陳牧介紹。
然而,文獻資料也不可盡信。在敲定考古發掘區建筑群的結構細節時,屋頂形制的溯源讓他犯難。“屋頂在遺址中是無法直接觀察到的,需要我們多方考證。”陳牧說。
一張由北京白云觀收藏的“武當祥瑞圖”給陳牧和團隊出了難題。這張平面地圖記錄了武當山建筑群的基本位置和樣式信息,為明永樂年間宮廷畫師繪制,有較高可信度。該圖顯示,五龍宮考古發掘區建筑群的屋頂為廡殿頂,但位于主軸線上的拜殿屋頂卻是歇山頂。
“根據考古發現,考古發掘區的建筑主要是配殿和用于生活起居的房屋,等級肯定低于拜殿。但是一般而言,廡殿頂的等級比歇山頂高,這就是矛盾的地方。”陳牧說。對此,陳牧和團隊成員們大膽猜測:圖示信息有誤。
反復觀察,他們希望能在圖中找到蛛絲馬跡。很快,第一個能佐證他們猜想的證據浮出水面:圖中其他建筑群的附屬建筑屋頂全部被繪制成廡殿頂,這顯然是不符合等級規定的。陳牧和團隊沿著猜想往前進了一步。
接著,他們又把目光投向了出土文物。在對出土的瓦片、琉璃等建筑構件進行研究時,他們沒有找到屬于廡殿頂結構的構件,沒有能證明廡殿頂存在的直接證據。但,“也許相關的構件已經不復存在或未被發現?”陳牧覺得,這張地圖畢竟是官方繪制,若要完全推翻還需要“實錘”。
隨著復原研究的進行,考古發掘區建筑的數字化模型逐步建立。在這個過程中,陳牧和團隊又發現:考古發掘區南道院西側房屋的山墻和崇臺距離狹窄,如果把屋頂繪制成廡殿頂,那屋檐和崇臺就會碰撞。“兩面墻壁太近了,沒有空間容納廡殿頂的出檐。據此,我們推斷圖中的廡殿頂有誤。”陳牧和團隊最終推測五龍宮考古發掘區建筑的屋頂形制為懸山頂,而不是武當祥瑞圖所示的廡殿頂。
像這樣的反復推敲,在陳牧十余年的從業生涯里進行過無數次。2018年,工作了數年的陳牧回到武漢大學教授王炎松門下繼續從事古建筑研究。“工作后我一直懷念跟著王老師調研古建筑的日子。有時,我們會因為發現了一處古代建筑興奮、狂喜。”回到校園的陳牧希望發掘更多祖先營造人居環境的智慧,讓古代建筑之美被更多人看到。
精巧匠心,溯本追源
雨后,天門嶺上云霧氤氳。山下,黃墻青瓦。群山之中,一片“世外桃源”。若不是幾輛不時駛過的汽車,踏入何源村的人們,可能會誤以為步入了一座明代小鎮。
80后返鄉青年南宮琦,一襲漢服、氣質儒雅,好似山中隱士。他的父親是一名木匠,手藝遠近聞名。在兒時記憶里“叮叮當當”的聲響中,南宮琦很早便熟悉了贛派古建筑的木質結構,伴著家鄉的山溪、翠竹、奇石、古建,他的志趣逐漸向古建筑保護靠攏。
2017年,建筑專業畢業的他回到故鄉何源村,通過修復當地古建民居建造了自己夢想中的古典園林——南園小隱,并結合自己專業所學,投身當地古建保護工作。
撫州金溪縣下轄的幾個自然村落,原本有千余座明代建筑。早年間,村民們對古建的價值知之甚少,不少外地商人用很低的價格從村民手中買下民居,拆散后運到大城市,作為建筑裝飾之用。說到這,南宮琦不免感到心痛:“要是大家早點知道這些古建筑的價值,就不會有這么多好東西白白流失了!”后來,當地政府進行古建筑文物認證,制止私人買賣,這種局面才得以改變。
此外,村民私自修繕寓所,也有可能“好心辦壞事”。“現在生活條件都好了,村民紛紛重修房屋。贛派建筑和徽派建筑外形有些相似,不少村民不懂其中分別,就按照徽派民居的樣子重修古宅,結果弄得‘四不像’。”南宮琦難掩心痛。
為此,向村民普及古建知識,成了南宮琦的重要任務。年復一年,他手不釋卷、孜孜以求,研究贛派古建筑特色,挖掘出了不少古建背后的歷史故事。他把自己的所學所知講給鄉親們,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大家的認識。
人人參與,古建新生。從“拯救老屋行動”到“古村活化利用”,在許多同南宮琦一樣的青年人推動下,何源村成了流光溢彩的網紅旅游地,一個個“沉睡”數百年的古建筑,在看得見的變化里漸次“蘇醒”。
數字畫筆,重繪記憶
近年來,全世界時有發生歷史古建毀于災害的事件,這為我們敲響了的警鐘——古建文物保護不易,對于以純木、磚木、土木結構為主的中國古建筑而言更是如此。面對文物的脆弱性和不可再生性,如何用更先進的手段、更智慧的途徑加以呵護?
用數字“畫筆”留下古建神采,是一些研究者的嘗試。
“對于現存的古建筑,數字檔案可以記錄其建造細節和工藝工法,為研究修繕提供指引,對抗時間的侵蝕或意外損壞;對于已消失的古建筑,數字復原往往能夠再現一段歷史,復現其背后珍貴的文化記憶。”從事古建筑保護規劃研究的北京林業大學博士研究生白雪悅說。
一年多前,白雪悅在北方工業大學副教授袁琳的帶領下,參與了大明宮研究院委托相關公司開展的“大明宮數字化復原”項目,基于唐大明宮遺址考古研究成果,運用數字化建模手段,對大明宮進行虛擬復原。
即便有過不少古建規劃設計及仿古建筑設計經驗,復原大明宮建筑對白雪悅來說仍是很大的挑戰。
就麟德殿而言,整個宮殿面積達五千多平方米,建造它用了192根柱子,是故宮太和殿的3倍。但如今麟德殿已不復存在,甚至整個盛唐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筑都屈指可數,研究者們沒法直觀地走近它們,唯有如偵探一般,撥開歲月塵埃,尋找線索,方能稍微窺見其原貌。
白雪悅透過大量的數據和資料,嘗試感知麟德殿所呈現的盛唐氣息。從歷年大明宮考古研究成果到最新國內外同時期或同類型遺址考古發現,從唐朝詩人的描述到傅熹年、楊鴻勛等前輩的復原研究成果……每發現可參考的資料,白雪悅就把它們整理到一個文件夾里,到最后竟攢了169份文件。
感知只是第一步。繪制復原模型圖不是簡單地畫平面圖,而是在科研基礎上,完全用三維的辦法來“表達”建筑。
“你看屋檐的這條曲線,它就不是‘畫’出來的,是‘算’出來的。”由于唐代屋檐制式已不可考,白雪悅在導師的幫助下,通過宋代《營造法式》記載的古建技法推算麟德殿“舉折”,讓一根根椽子折出一條緩和的弧線,再論證這條弧線是否符合唐代建筑舒展、大氣的風格。
實際繪制中,白雪悅有時會發現依靠前人記載繪出的模型并不合理。她得想象自己“在現場”,走進親手繪制的大殿之中,觀察每一處細節,運用科研人自身的邏輯、經驗和審美去考量。
“繪制過程中,大明宮建筑的龐大、復雜超乎了我的想象。但我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收獲,具象地領略到了盛唐時期博大精深的建筑文化。”白雪悅說,“復原建筑本身不是目的,探尋古建筑承載的文化,復現一個民族不可替代的文化記憶,才是。”
今年11月,“云上宮闕”——大明宮數字化復原成果展亮相,白雪悅繪制的復原模型圖,經過相關團隊的3D模型搭建和虛擬現實技術呈現,再現了大明宮的雄偉風貌。
“我游覽過唐大明宮遺址,覺得有些遺憾,若大明宮還在,得多好啊。今天看到數字還原的大明宮,有種愿望成真的歡喜,這是歷史的另一種演繹!”一位參觀者感慨道。
《光明日報》( 2022年12月06日 16版)
(殷澤昊 李丹陽 范天培)